演讲人:白明 演讲地点:清华大学“人文清华讲坛” 演讲时间:2024年9月
白明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长聘教授、美术馆执行馆长,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陶瓷艺术委员会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上虞青现代国际陶艺中心主任,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特聘教授。《中国陶艺家》杂志主编,法国艺术与科学技术委员会委员。著作《景德镇传统制瓷工艺》获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
当我们仰望星空时,可以感觉到璀璨的、缓缓旋转的宇宙。而当我们仰望星空之后,再细看钧窑茶盏上的纹样,二者图像的相似度,足以让我们建立对古人仰望星空与俯身造器之间关系的想象。这种联系是穿越时空的、遥远的,要求我们用想象力无限的浪漫去填补。这里填补的,就是人类文明史里一切伟大创造的最原始的积淀,即“好奇”。
人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每时每刻都怀有对未知世界的好奇,然后通过双手的创造,在真实的生活空间里努力实现对遥远未知的美好想象。陶瓷,就是这样一种通过双手创造出的“泥与火的作品”。
在古代神话传说中,泥土和火都是重要元素。在中国乃至全世界,很多传说、宗教故事中都一定会出现用泥土的秉性、火的气魄和牺牲精神来形容与神性相通的情节。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陶瓷可谓艺术家使用与地球年龄相近的材料创造出来的永恒作品。
现在的我们很难想象,在生产力极为低下且没有一点先进工具的条件下,四五千年前的中国先民能够创造出令我们叹为观止、心驰神往、不断思考的作品,甚至我们用现代科技和工具去仿制它都会感到力不从心。目前可能有不少人对陶瓷艺术的认识停留在作品器形、神秘性和诞生年代上。如果仅仅沉浸在这样的简单理解中,那还不能说是完全看懂了作品。龙山文化的黑陶(见图1)就诞生于这个古老年代,又名“蛋壳陶”。如今我们观察这些远古作品,可能会产生一系列疑问:远古时代的人们是怎么创造出这样的器型?这需要他们倾注多大的精力?完成这样的作品要多少人的共同智慧?他们使用了什么工具?他们掌握了什么样的泥料……
以考古观点视之,古代先民是带着对神的膜拜来制造这类日常使用器具的,在经历几千年之后,他们的很多作品已经消失于历史尘埃中,仅有少数幸运之作被我们得知。为充分了解这些远古作品的艺术魅力,我们大家可以通过欣赏最激发想象力的作品图片,来努力寻找远古的文化信息——假如把我们正真看到的黑陶材质换成现代金属或者塑料材质,那么这个“现代版”的古代黑陶作品,看起来难道不是德国现代化设计的产物吗?不就是符合当下美术学院学生们力图运用的造型规律,使用最现代化的艺术语言设计出来的严谨而又极简的工业造型产品吗?
黑陶用舒展的曲线将远古时代人们对自然和美的直觉融入作品之中。四五千年前,先民能够从内心生发出如此旋律般的美,将线条、色彩、节奏表达于这样的实用器物上,这是远古时代生命需求的展现。它们是我们领略中国民间传统文化脉络的切入口,是中华文明史的原始底色之一。
五千多年来,科学技术、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不断拓宽着人类对未知事物的认识,创造了无数让人类享受生活、解放双手的产品和器物,这些器物的创作思路与四五千年前先民的设计规律和线条造型语言并非互相割裂,而是存在延续关系的。因此,当我们鉴赏远古器物时,不仅要对几千年前的社会生活进行追忆,还要从另外的方面出发去观察这些远古器物的鲜活当代性。我认为,这就是经典作品穿越时空、常看常新的意义。
在人类早期,人与许多动物在能力方面的差距并不大,为何人类最终能够走向生物链的顶端?除了人能创造工具之外,还因为人有协调、团结、管理的能力,能够将个体的力量通过群体加以放大。因此我们说,所谓的重复也可以看作是力量的叠加——当现代的美术家提出这样的设计语言时,其实我们在几千年前的中国就能够找到同样的视觉震撼。
例如,举世闻名的秦始皇陵兵马俑。当密集的兵马俑列成战阵出现在视线中时,人们会在强烈的视觉震撼中感受到来自远古的力量。基于我们的理解,当时假如没有大量的窑和不分昼夜持续不断地烧造,秦人不可能制造出如此多的陶俑。在当时的科技条件下,窑炉技术是伟大的先进科技,因为窑炉能够控制强大的力量——火。窑炉技术将这种强大的自然力量,全凭人的感受控制于封闭的窑炉里,人们感知泥土的干湿、烧造的温度,并精细区分兵马俑的头部、身体和躯干,在不同的窑烧造完成这些部件再制成兵马俑。这样的烧造工序也说明了秦人对兵马俑制造的管理之科学。同时,规模如此庞大的兵马俑战阵布置也需要强大的管理能力,指挥工匠协力完成。所以,兵马俑震撼我们的力量,不仅来自重复本身的视觉力量,也来自根据考古发现推导出的当年众多工匠烧造兵马俑的壮阔场面。
陶瓷艺术在我国历来备受尊崇。历史上,中国陶瓷艺术被世界认识,是从青瓷开始的。
我国在商代出现了原始青瓷,但直到东汉,成熟的青瓷方才现身。这种成熟是指开始了普遍意义上的生产。成熟青瓷的诞生开启了中国瓷的时代,而这个时代让全世界追随了1700余年之久。
青瓷是怎样出现的呢?中华先民在陶器烧造过程中偶然受到启迪:高温之际,覆盖在陶器上的柴灰熔融,产生的泛着绿色、含氧化铁的液体固化后,形成了“落灰釉”。工匠们将这种意外发现的釉色与华夏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一种独特材质“玉”的审美相联系,于是形成了青瓷特有的釉色。
我们用来举例的这件青瓷器物(见图2),它的椭圆口并不圆,这是被火烧造时出现些许收缩不平衡导致的。其颜色也并非通体一致的青,这是烧造过程中木柴燃烧产生的烟融合在釉色里造成的,在工艺上算是一个小小的缺点,我们习惯称之为“吸烟”。它在青瓷的冷峻之中传递出一种流动的、生机勃勃的状态。从线条上看,这件青瓷是如此的极简却又如此的抒情,让人观之心情踏实安稳,又能感受到气韵的轻盈直上。口部微妙的动态好像在呼吸,同时,这样一抹暖暖的色彩出现在冷冷的青瓷之上,仿佛是遥远的彩霞呈现出的生命温度。青瓷在东晋之后发展到极致,被形容为“雨过天青云破处”,意指在雨后天晴云开的缝隙之中能够寻得的那种深邃、透净的清凉之色。随着宋代汝窑的繁盛,宋人对意蕴天成、充满生命启迪的特殊青瓷有了较为普遍的认同。
在学习中国陶瓷发展史时,可能有人会产生疑问:陶瓷发展至唐代为何突然转向华丽之风?其实,变得华丽的并不是瓷,而是陶器。唐代有了更为精彩的秘色瓷:它像哲学一样,在走到了冷峻的边缘后又开始繁荣。唐代陶瓷华丽、工艺技术要求却降低了的艺术形象,成为那个时期丝绸之路上的主流。
通过陶瓷,我们大家可以更好地认识历史——在唐代,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集散地。当各种异域因素出现于大唐后,它们代表的文化、习俗、审美以及商业需求等也随之产生一定的影响。在这种文明交流之中,唐代包括陶瓷在内的手工艺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适应时代的种种变化。因此,不论是秘色瓷还是唐三彩,都是当时中西文化融合的缩影。正是在这一时期,从中东传来的低温陶瓷审美在大唐成为陶瓷的核心品质要求之一,秘色瓷拥有了中国气派。
纯粹的万有,充满生机的净美,这两句评语不但可以用来形容白瓷,也能够适用于形容青瓷乃至众多的中国传统雕塑、壁画。其中的“纯粹”,正是中华民间传统文化中历代文人雅士所追求的自我修养的境界。这个“纯粹”,在视觉上并不是单纯的“无”、单纯的“一”;在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视觉概念体系中,“纯粹”恰恰是“无”之中包含“万有”,是极简的丰富,是充满生机的净美。
回顾黑陶、青瓷、唐三彩等种种,陶瓷发展从陶制材料到瓷制材料经历了一个从单色到丰富多彩的过程。经过如此发展之后,它又重新“回到”另一个单色的发展历史中——白瓷横空出世。
在整个陶瓷工艺过程中,白瓷是最后出现的釉色。唐宋时期,定窑成为中国古代五大名窑之一,且五大名窑中只有定窑产白瓷。白瓷制作流程与工艺的要求是要替换掉整个胎脂釉色里的铁,而我国古代制作陶瓷的泥土中含量最多的元素正是铁,当初青瓷的发色主要是因为铁。在青瓷充分发展之后,古人有了更好的审美需求和礼仪需求,所以白瓷才得到了逐步发展。经邢窑至定窑,基于当时了不起的工艺拓展,陶瓷的发展最终获得了巨大的解放。在当时满足生活需求、提供生活便利以及皇家加持、商业推广等多个层面的推动之下,中国陶瓷璀璨发展,终至登峰造极。
定窑让古代中国拥有了白瓷。当时古人通过怎样的方法来提高审美和器物的一致性呢?答案就是使用模印工具。白瓷具有丰富多彩的形态,白瓷之白既不是纯净到一无所有的白,也不是油漆的白,更不是塑料的白,而是温润如玉、丰富多彩、包含万有的白色。
如今的我们感受古代陶瓷作品,需要提醒自己尽量“回到”它所处的年代,设身处地地进行鉴赏。由于没电力照明,古人习惯将白瓷置于昏暗的房中,通过近在咫尺的鉴赏去感受白瓷的细腻,此时白瓷之“白”会在暗室之中变得丰富多彩、无限神秘。今天的我们一般在光源之下欣赏白瓷之“白”,当年白瓷在暗室内发出的璀璨之光自然被削减了许多,如果我们尽可能回到过去的鉴赏环境,在光源闪烁或者昏暗的空间内去感受白瓷,相信我们大家对白瓷之“白”会有不一样的认识。
茶禅一味,手中乾坤。在我国悠久的陶瓷发展历史中,茶碗能够说是取得最高成就的品类之一。由于古代茶碗的使用率极高、破损率也极高,所以历史上的茶碗种类非常多、生产量也非常大。也正因为留存量、传播量巨大,茶碗才得以在丝绸之路中占据很大份额,对中外文化交流亦有很大意义。而且茶碗的信息容量较大,它既可体现高雅,进入贵族视线;也可展现朴素,现身平民阶层。
陶瓷历史上,黑瓷于宋代最为流行,这主要源于宋代广泛的斗茶习俗。关于斗茶,我们应该从唐代延续到宋代的点茶说起。那时的茶叶饮法与现在大不相同,古人将茶叶采摘后要蒸、蒸完了要捣、捣完了做成饼,然后用银签、铜签把它串起来变成小小的茶团。斗茶时,需要取出茶团置于火上烤,称为炙茶。通过灸茶把茶团湿气烤掉之后,茶团变干变碎,然后用碾子将其碾成很细的、类似抹茶的粉末,再把它放入碗里,用沸水一点点调成膏后再冲开,然后用茶筅快速打出白沫。这样的一个过程中,手需要变成虚态,茶汤才能变成白色,从而显示宋人眼中的茶之最高境界。正是为了突出茶汤之白,宋人通过实践发现黑瓷效果最佳,于是黑茶盏在宋代流行开来。为什么黑茶盏口部有一个非常微小的收口?因为这个设计能够有很大效果预防茶汤在打沫阶段溢出。最后,斗茶者以白沫咬盏的时间长短来判断茶的好坏。在宋人心中,小小的茶碗在手中一捧,捧住的便是一个世界。此刻,黑茶盏中的已不仅是茶,还是生命的吟唱、植物的美学;人们品尝的不仅是茶汤的味道,还有时间的味道。
法度气象,豪迈生命。在过往经历中,很多艺术品好像都是礼器或严谨的摆件。其实,中国古代很多作品、相当多的艺术形式都是身边艺术、生活中艺术的呈现,只是古人在使用它们的时候没有把其当作艺术而已。
之前我们讲述了宋人眼中的茶碗是一个世界,其实酒器同样是古代文人的诗歌象征。古代酒器的样子,呈现的是憨厚、微醺之态,展现的正是酒中散发出的看透世间却又渴望深入世间并愿意为之付出的古代文人心态。所以,你们可以从陶瓷酒器中观察到各个朝代清瘦或丰满、冷峻或浪漫、豪放甚至豁达的种种人文形象。
在这样的视角下,传统的酒器俨然成为对其所处时代的人和审美气质的浓缩。从米酒到蒸馏酒,似乎都可以在陶瓷的发展历史中找到具体的对应。
图6是我在法国国家陶瓷博物馆前馆长清水女士与法国科学家欧丢斯先生的帮助下,在法国驻葡萄牙大使馆看到的景象。
这个景象背后是世界陶瓷史上曾经出现的一个非常重大的话题:当西方所说的大航海时代开启之际,恰恰也是古代中国的青花瓷出现之时。青花瓷的颜色,让那时的欧洲人震惊——他们没想到,遥远神秘的东方竟然存在这样一种瓷器的蓝色,它是那样悠远清长,视线深入到浅浅的釉色之中,好像投入遥远的天空,让人心神安静却又浪漫无比。对于欧洲人来说魅力几近摄人魂魄的青花瓷,甫一出现就成了全世界追捧的顶级奢侈品。
当时的葡萄牙国王将来自中国的青花瓷放在一座宫殿之中,国王卧室的天花板上,铺满了这些瓷器。后来,这座瓷器之宫被卖给了一个贵族,又被法国大使馆辗转买下作为办公之地。直到清理建筑时人们才发现穹顶之上有200多件明清时期的青花瓷,其价值远超购买宫殿的花费。
青花神秘、美丽,气魄非凡。青花之蓝展现出的丰富多彩令无数人着迷,它也创造了明王朝商品在世界贸易史上的奇迹。
远古新石器时代的陶瓷艺术是真正的、民间的劳动。此后跟着社会经济的发展,陶瓷艺术在很多时候属于贵族审美、文人审美。但是历史上中国陶瓷发展是丰富多彩的,其代表不仅有存于故宫的贵族陶瓷,还有了不起的民间陶瓷。人的审美就是这样——当我们大家常常欣赏了不起的法度时,就会对自然挥洒甚至偶然的艺术效果感到异样亲切;但当我们过惯了朴素生活时,对所谓高品质生活的艺术就非常有动力去追求;在看惯了贵族化审美后,又会觉得它们缺少人性和鲜活的状态。
正是因为中国陶瓷历史的丰富多彩,能够让我们回到率真朴素的挥洒之中,领略民间陶瓷的伟大贡献。古代民间工匠们将图案釉料变成了制瓷的舞蹈,没有规范严谨的限制,每一个线条都是自由鲜活的,类似于人必不可少的呼吸;其所表达的主题也是五花八门的,既有传说也有生活,既有吉祥美好的图纹象征,也有极为朴素的动物等形象。
以上我们粗略地介绍了黑陶、兵马俑、青瓷、唐三彩、白瓷、青花等的发展,并以民间陶瓷的审美发展为结尾。这个讲述组合的背后,正是古代中国陶瓷的发展,它不仅满足了历代不同阶层的需要,也支撑了整个中国遍布大江南北的民间窑口发展,假如没有这么多的作品、市场需求,没这么长时间的工艺演进,没有如此多的人口消化,历史上的中国不有几率会成为一个世界仰慕、光辉璀璨的陶瓷国度。
一切我们大家都认为伟大的传统,回到它诞生的时代都是现代艺术;一切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中华优良历史传统文化,在其诞生的时代都是生活艺术,都是充盈着古代先民真情实感的时代艺术。陶艺是设计,是绘画,更是雕塑;它是平面的,也是立体的;既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它既属于生活,又属于历史。回顾陶瓷发展之路,让我们也可以更加鲜活地理解一个个时代,从而更了解我们自己。
陶瓷发展堪称一部百科全书,我们的文化包容正是在这样的旁证和他者的仰望中从远古走来,直至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通过以上简单的串讲,我希望我们大家能够尽量使用设身处地的思路,“穿越”回传统诞生的那个时代,以那个时代的先民视角来瞻望今天。我相信,这样的瞻望一定会激荡起我们内心更大的感知力和创造力。